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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吳小攀

在即將迎來作家巴金誕辰120周年之際，著名學者林賢治推出新作《巴金：激流一百年》，通過解讀更多的史料來重新認識巴金，試圖更客觀地理解20世紀知識分子的精神譜系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就本書的寫作以及對當下作家的啟示等話題，林賢治近日接受羊城晚報記者專訪——

“為賢者諱”是不恰當?shù)?/p>

羊城晚報：您寫這部巴金評傳的契機是什么？

林賢治：說到這部《巴金：激流一百年》的寫作，有點“主題先行”。其實，自關注知識分子問題以來，我就有一種想法，試圖借助幾個代表性人物，形象地講說一部中國近現(xiàn)代知識分子的變遷史。

我寫了魯迅、王實味、胡風，現(xiàn)在寫了巴金，再寫一兩位，貫穿下來就是好長一段歷史了。

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捎帶說到巴金的《隨想錄》，不同意那種絕對“偉大”的評價，作了一個“文盲”與“小學生”的相對性的比喻，結果受到多位巴金研究專家的批評，這大概也是促使我做這部書的一個契機吧。

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，我希望能夠盡可能做到真實一點、公允一點。

羊城晚報：書中涉及的人和事大大超出了巴金本人？

林賢治：中國現(xiàn)代知識分子產(chǎn)生的歷史，不過一百多年。巴金活了101歲，是一個跨時代的人，恰好通過他的成長史、寫作史和活動史，及其人際關系的網(wǎng)絡，表現(xiàn)連續(xù)一百多年的或相斥或相通的時代。

一方面寫巴金，一方面寫知識分子群體，從本意說，本書并非完全是一部巴金傳記。

雖然對于巴金，我一直有興趣探究他的復雜性和矛盾性，借傳記的形式可以表達我對他的一個完整的看法。但是，個人與群體、個人與時代如何互相作用、相生相克，對我來說倒是更有吸引力，寫起來也更有意思。

羊城晚報：對您來說，寫這樣一部書，最大的挑戰(zhàn)是什么？

林賢治：最大的挑戰(zhàn)，是如何做到讓自己的想法與當下的語境相協(xié)調(diào)。

羊城晚報：這部評傳中有沒有采用什么新發(fā)現(xiàn)的材料？

林賢治：作為一個著名的知識分子作家，故去近二十年，重要的史料大體上都已經(jīng)公開了，當然也會有好些不便公開、尚未發(fā)掘的部分。問題是，即使是已有的史料，也不為研究者或傳記作家所采用。

比如，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做總編輯那段時間，巴金與社長吳朗西從合作到分裂的情形，就長期被擱置、被遮蔽，而不為讀者所憭。為了突出巴金在文化出版方面的貢獻，襲用“為賢者諱”的老辦法，我以為是不恰當?shù)?。史料不敢用就是死的，敢用就成了活的、新的了?/p>

《隨想錄》里也有“假話”

羊城晚報：和您以前的作品比較，比如《人間魯迅》充滿激情，而《巴金：激流一百年》似乎比較克制，是這樣嗎？

林賢治：基本認同你的看法。不過，克制也不失為一種風格。

這里單說《人間魯迅》吧，一、動手寫作時，我還是青年，正值“激情燃燒的歲月”；二、時代不同，魯迅生活的年代早已遠去，敘述空間會大一些；三、《人間魯迅》完成于20世紀80年代，你知道，那時候有一個“思想解放運動”，讓人一下子脫將出來，挺興奮的。

羊城晚報：文學史上有“魯郭茅巴老曹”一說，您怎么評價巴金作品的文學價值？

林賢治：對于巴金，我不贊成“文學大師”的說法，但始終認為他是一個有信仰、有良知的優(yōu)秀的知識分子作家。他的小說《家》《寒夜》是難得的佳作，特別前者，在現(xiàn)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。

《家》暴露中國封建家族制度的罪惡，對其專制性和殘酷性的批判是深刻的。小說運用寫實主義手法，整體帶有家國同構的象征意味，其激進性體現(xiàn)了五四時代的那種浪漫主義氣質。在藝術上，小說也是成功的。

羊城晚報：很多人對巴金寫于80年代的《隨想錄》評價很高，認為它是“講真話”的代表，您怎樣看？

林賢治：《隨想錄》的“講真話”是有條件的，隨著現(xiàn)實語境的變化而改變，所以有真有不真，比如對“文革”的看法前后就不一致。巴金本人對重孫李瀟也說了：“書里有真話，也有假話，真真假假，你自己判斷吧?！?/p>

巴金有巴金的局限性，因此，對全書不宜評價過高?！峨S想錄》最突出、最感人的地方，是巴金回顧歷次政治運動時，沒有逃避個人責任；對于自己，在運動中的錯誤，能做出真誠的懺悔。

整本《隨想錄》，涵蓋面廣，涉及中國政治、文化、道德、社會等多個方面，表達了作為一個老知識分子對中國前途的希望和憂思。我在《巴金：激流一百年》書中這樣寫道：“無論如何，《隨想錄》是1949年以后中國思想界文學界的一部重要著作?！?/p>

當下作家仍需努力

羊城晚報：巴金所信奉的安那其主義，其實是一種烏托邦？

林賢治：巴金的安那其主義在現(xiàn)實社會中很難實行，早期的無政府主義者在20世紀30年代即已作鳥獸散。所謂“安那其”實際上是一個烏托邦，雅各比說的那種“藍色烏托邦”。但是，作為一種社會理想，其中所包含的比如提倡社會互助等，還是有其積極意義的。

羊城晚報：您認為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，還是一個現(xiàn)實主義者？

林賢治：巴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。對于他的理想追求，雖然在現(xiàn)實中會作出某種“策略性”的改變、調(diào)適，但終其一生，仍然堅持青年時代的信仰。我以為這是難得的。

羊城晚報：作為一個作家、知識分子，巴金對當下的作家和文學有怎樣的啟示？

林賢治：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家，一、巴金堅持為理想寫作。除了后來在懺悔中自我批判和否定的作品以外，在他那里，沒有與人類命運無關的作品；二、他是一個激情型的作家，在情感的驅動下寫作，在他那里，沒有虛情假意、無病呻吟的作品；三、作家首先是一個真誠的人，有道德原則的人。當巴金在某種壓力下被迫做出改變時，他感到痛苦不安，會通過懺悔還原自己，表現(xiàn)出應有的良知。這是我們在巴金身上看到的很可珍貴的地方，如果說有什么對作家和文學的啟示，大概也就在這里吧。

羊城晚報：您曾在《羊城晚報》上呼吁重新評估六十年的當代文學，引起很大反響，現(xiàn)在對當下的文學有怎樣的觀感？

林賢治：我對當代文學的基本看法沒有改變。比起一個民族一百年、幾十年的光榮與夢想，苦難與憂患，反映到我們的文學中來得太不成比例了。要創(chuàng)造出無愧于時代的文學，作家們還需繼續(xù)努力。

林賢治詩人，學者。1948年生，廣東陽江人。

著有詩集《駱駝和星》《夢想或憂傷》；散文隨筆集《平民的信使》《曠代的憂傷》《孤獨的異邦人》《火與廢墟》；

評論集《胡風集團案：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》《守夜者札記》《自制的海圖》《五四之魂》《時代與文學的肖像》《一個人的愛與死》《午夜的幽光》《紙上的聲音》《夜聽潮集》；

文學史著作《中國新詩五十年》《中國散文五十年》；政治學著作《革命尋思錄》；

自選集《娜拉：出走或歸來》《沉思與反抗》《林賢治自選集》；

傳記《人間魯迅》《魯迅的最后十年》《漂泊者蕭紅》《巴金：浮沉一百年》；訪談錄《呼喊與耳語之間》等。

主編叢書叢刊數(shù)十種。

點睛

全景式展示一個人與他的時代

文/韋泱

在即將迎來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之際，林賢治的《巴金：激流一百年》（以下簡稱《一百年》）出版。

這是關于巴金的第三部全傳，它以巴金主要的人生軌跡為經(jīng)，以巴金重要的友朋交往和歷史事件為緯，全景式展示出一個人與他的時代所經(jīng)歷的風云變幻。

巴金活了一百零一年，經(jīng)歷了兩個世紀，尤其是在波瀾壯闊的20世紀，中國內(nèi)憂外患，積弱積貧，飽經(jīng)滄桑。作為中國現(xiàn)代著名作家，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之一，巴金也在這時代的旋渦中追求、抗爭、憂慮、沉浮。

全書以第一章“新潮”為開端。巴金曾自謂“五四的兒子”，他及許多當時的年輕人受到新思潮巨大的影響，其中最大的影響是無政府主義。所謂無政府主義，也稱“安那其主義”，意思是沒有武力、沒有強權、沒有統(tǒng)治，是一種無政府的情狀。

以解放個性為基點的無政府主義者，在五四期間，做了大量普及科學知識的教育工作，諸如成立平民學校、農(nóng)民夜校等。巴金年輕時不僅讀了許多無政府主義的書，也寫了不少這方面的文章?！兑话倌辍窂拈_頭就直面這個問題，這是基于史料、尊重事實、值得稱道的人物傳記寫作觀。

我以為，巴金全傳如果缺失這一內(nèi)容，是不完整的。由于種種原因，巴金從未承認自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，尤其是后半生，對這個名詞是諱莫如深。直到晚年，他才對友人說：這個問題是可以談談的。

《一百年》第十二章是關于“文革”的，名為《十年一夢》，用的是巴金的文題?！拔母铩敝校徒鹱匀辉诮匐y逃，厄運連連，從批判、揪斗、抄家，到關牛棚、干累活，受盡了苦役和屈辱。巴金在妻子蕭珊去世若干年后，連續(xù)寫了《懷念蕭珊》《再憶蕭珊》等文章。

他在文中自責：“一句話，是我連累了她，是我害了她?！薄拔母铩敝惺燮蓿瑢Π徒鹗且粋€毀滅性的打擊?！拔母铩苯Y束，巴金在心里已否定過去的“歌頌”模式，寫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部著作——《隨想錄》。

這是一部1949年后中國思想界、文學界的重要著作，是一個老年知識分子對中國近半個世紀歷史的忠實記錄和嚴肅反省，以及憂思、懺悔。

第一部巴金全傳是徐開壘先生的《巴金傳》，創(chuàng)作于20世紀80年代，1991年5月出版上卷，五年后出版全傳。

作者是上?！段膮R報》老報人，著名散文家。他采訪了許多巴金的親朋好友，在巴金胞弟李濟生的陪同下，親往巴金故鄉(xiāng)成都等地，采訪健在的熟悉巴金的親戚和鄉(xiāng)鄰，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資料。

更為難得的是，作者有天時、地利的優(yōu)勢，趁那時巴金尚有精力，有問題可直接詢問，上卷在雜志上連載后，巴金翻閱和聽讀了全稿，作了不少修正并審定?？梢哉f，這是一部形象可讀、詳盡豐富的文學傳記。

第二部全傳是陳丹晨先生的《巴金全傳》，先以《巴金的夢》出版巴金前傳，后以《天堂·煉獄·人間》出版巴金后傳，之后合并成《巴金全傳》，于2003年出版。

作者是《文藝報》老報人，著名文學評論家。他在“文革”尚未結束的70年代就走進巴金的家門，開始接觸巴金，之后與巴金交往甚多，于70年代后期寫出巴金研究史上第一部《巴金評傳》，可稱巴金的一位知心好友，對巴金的理解自然多了一份摯友的感情。

他在全國范圍內(nèi)接觸到巴金同時代的許多文友，如沈從文、李健吾、艾蕪、汝龍、吳朗西等。

在《巴金全傳》的《自序》中，他寫道：“從事巴金生平的研究，把巴金在這段歷史中坎坷不平的經(jīng)歷，面對史所未有的嚴峻曲折的現(xiàn)實所發(fā)生的心態(tài)變化、靈魂浮沉、人格發(fā)展以至感情個性的揚抑……真實地描繪出來，希望借此略窺一點中國知識分子的某些側影，進而感受一點近代中國的歷史氣氛，這就是筆者寫作此書的初衷?！?/p>

作為擅長評說的評論家，陳丹晨的《巴金全傳》，多了一份理性，多了一份思辨的色彩。

如今，林賢治先生出版了第三部巴金全傳。林賢治曾寫作出版過關于魯迅、蕭紅的傳記，具有豐富的人物傳記寫作經(jīng)驗。

而寫作巴金全傳，作者有著自己的有利條件，那就是這些年來，關于巴金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(xiàn)，不但出版了二十六卷本的《巴金全集》，還有其他如李存光編三卷本《巴金研究資料》等，以及諸多近年發(fā)現(xiàn)的巴金佚文、佚信等未刊稿。

正是依據(jù)大量的文獻史料，作者沉潛書海，去蕪存菁，鑒真識偽，以巴金的文章、著述、訪談，以及相關的史料佐證等，勾勒出巴金的人生軌跡，穿插其間的是一樁樁歷史事件，一個個同時代的文人命運。

《一百年》全書共十三章，每章后面，都附有大量“注解”，均有幾十條之多，最多的有193條，坐實了書中每一項內(nèi)容，確鑿了所述每一個事件。作者在浩若煙海的史料中扒梳，真正做到處處有依據(jù)，事事有出處，這也是此書的一個鮮活亮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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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 | 羊城晚報·羊城派責編 | 吳小攀編輯 | 孫旭歌校對 | 馬曼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