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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李姝徵 周孫榆

騎上自行車，從阿姆斯特丹出發(fā)，途經(jīng)維也納、伊斯坦布爾、德黑蘭、烏魯木齊、洛陽等多個城市，歷經(jīng)156天，橫跨10756公里，荷蘭人奧雷·伯曼(Ole Bouman)最終抵達上海。

自西向東，橫跨大陸，路途之艱辛，唯有親歷方能體會。“支持我完成旅程的，除了運氣，還有‘對話’的渴望，以及對‘和平’的向往。”奧雷·伯曼說。Play Video視頻：【東西問】“萬里走單騎”：荷蘭人奧雷·伯曼的“東游記”來源：中國新聞網(wǎng)

向東緩行

如何從阿姆斯特丹抵達上海？買一張機票，飛行十幾個小時，是絕大多數(shù)人的選擇。

對于奧雷·伯曼而言，這趟旅程卻是個例外。

2024年2月1日，年逾六旬的奧雷·伯曼騎上一輛自行車，從阿姆斯特丹出發(fā)，以上海為目的地，開啟了“萬里走單騎”的“東游記”。

奧雷·伯曼是一名歷史學家、作家、城市設計和建筑策展人。2005年，他第一次飛往中國，其后數(shù)年間，奧雷·伯曼舉辦了他在中國的第一次講座、第一次展覽。

“中國正在發(fā)生重大的轉(zhuǎn)型。”在奧雷·伯曼看來，這種轉(zhuǎn)型不僅是經(jīng)濟上的，也是文化上的，“中國社會的文化轉(zhuǎn)型如何發(fā)生？又將轉(zhuǎn)向何方？這需要探討，并且只能通過對話來探討。”2015年，奧雷·伯曼選擇長期留在中國，開啟與中國的“對話”。

擔任第五屆深港城市/建筑雙城雙年展創(chuàng)意總監(jiān)，改造老玻璃廠房，建立新博物館，受邀成為同濟大學的外籍教授……近十年間，奧雷·伯曼在中國的工作充滿機遇與挑戰(zhàn)，“我學到了一些‘中國式’的思維方式、運作模式、管理方法等等。但造成東西方文化差異的根源在哪兒？我從未真正接近過這一問題的核心。”

輾轉(zhuǎn)“飛行”于東西方國家近十年，這一次，奧雷·伯曼決定向東緩行：帶著45公斤的行李，騎著18公斤重的自行車，途經(jīng)18個國家和地區(qū)，跨越約300條河流和溪流，通過約100個山口，穿越3個沙漠……歷時156天，奧雷·伯曼終于抵達中國上海。

為何要以如此緩慢的速度前往一個早已熟悉的地方？“我想要理解‘東方’的意蘊并分享這種理解。”奧雷·伯曼將這趟向東方的騎行看作一個不斷展開的過程——東方不再是一個目的地，而是路途中活生生的現(xiàn)實。

“一張飛往上海的機票，永遠不能揭示‘東方’的真正意蘊。”奧雷·伯曼說。

重走絲路

1877年，德國地理學家李?；舴?Ferdinand von Richthofen)將“絲綢之路”的概念引入大眾視野，但對于穿越歐亞大陸的無數(shù)旅行者而言，這條漫長的旅途在被定義之前就已存在了數(shù)千年。

身為歷史學家，奧雷·伯曼幾乎本能地規(guī)劃了一條文化密度、歷史濃度最高的路線：阿姆斯特丹、維也納、伊斯坦布爾、德黑蘭、烏魯木齊、敦煌、蘭州、西安、洛陽……直至上海。

“數(shù)千年來，無數(shù)歷史事件在這條路線上發(fā)生。其中的一段恰好被稱為絲綢之路。”在奧雷·伯曼看來，歷史上，西方的征服者為了自身利益向東挺進，東西方的商賈為了利潤在絲綢之路上頻繁往來……“很少有人單純?yōu)榱伺d趣，或者為了理解他者而遠行。”

在中國生活近十年，奧雷·伯曼感到，即使是那些以專業(yè)寫作中國為職業(yè)的西方人，在面對中國時也很容易陷入某些“假設”中。“(他們)思考東方時存在一種深刻的懶惰，而這種懶惰又因?qū)で髷橙恕⒏偁帉κ只蚍磳ε啥环糯蟆?rdquo;奧雷·伯曼說。

在他看來，這趟旅程本質(zhì)上是對這種“懶惰”的回應——騎行穿越邊界，對發(fā)生的變化持開放態(tài)度，并觀察人們?nèi)绾嗡茉飒毺氐纳睢?/p>

邊界與共性

這是一趟穿越邊界之旅。“我知道我會經(jīng)過很多邊界，國家邊界、語言邊界、宗教邊界、文化邊界、歷史邊界……”奧雷·伯曼說，從荷蘭到德國，語言和文化已有所不同，下一個國家奧地利，則在查理曼帝國時期被稱為“東方邊區(qū)”。

在這趟旅途中，土耳其是一個明顯的“分界點”，自此，奧雷·伯曼踏上了新的大陸——亞洲。但當他越接近東方，卻越來越被邊界兩側(cè)的共性所打動。

邊界之下，共性無處不在，“在國家與國家之間，民族與民族之間，社區(qū)與社區(qū)之間，人與人之間。”奧雷·伯曼發(fā)覺，在邊界的兩側(cè)，人們可以擁有相同的價值體系，同樣的審美觀點，甚至同樣的美食。

從亞拉拉特山附近進入伊朗，奧雷·伯曼沿途經(jīng)過霍伊、大不里士、贊詹、卡拉季……最終抵達首都德黑蘭。奧雷·伯曼游覽了許多城市的集市，在他看來，這些集市生動地體現(xiàn)了絲綢之路的概念，“它們不僅是商品交換的平臺，也是不同文化世界融合的場所。”奧雷·伯曼眼中的商店、倉庫、貨棧、駱駝棚、理發(fā)店、面包店等，交織呈現(xiàn)出一個充滿活力的“歐亞小宇宙”。

奧雷·伯曼來到土耳其，拍下自行車和亞拉拉特山的“合影”?！?受訪者供圖)

超越于邊界之上的，還有人性的善。在伊朗，奧雷·伯曼曾在凄風冷雨中翻越一座山嶺，一輛陌生的汽車靜靜地緊隨渾身濕透的他，“后來我明白了，司機想讓我坐進他車里避雨，好暖和一點兒。”兩人素昧平生，語言不通，宗教不同，“這不是我索取的善意和款待，是另一個人自主而生的善念。而這樣的善念伴隨著我整個旅程。”

前往德黑蘭的道路繁忙且塵土飛揚。在漫長的行程中，伊朗人給予的幫助和支持令奧雷·伯曼感到溫暖。中東燃起的戰(zhàn)火，讓邊界更加難以跨越。他不得不將旅途分割為兩段：乘飛機前往烏茲別克斯坦，從塔什干沿絲綢之路繼續(xù)向東騎行。

對話與和平

2024年5月10日，奧雷·伯曼抵達新疆。從伊寧進入，途經(jīng)烏魯木齊，再深入到廣袤的戈壁沙漠。

奧雷·伯曼抵達新疆吐魯番市火焰山景區(qū)。　(受訪者供圖)

奧雷·伯曼在交河故城領(lǐng)略佛寺遺址的宏偉與寧靜，在瓜洲的博物館聆聽玄奘法師取經(jīng)的傳奇故事，游歷敦煌莫高窟和張掖大佛寺，“我仿佛沿著一條自西向東的佛教巡禮之路，同時也是東方的精神生命線。”

在蘭州，奧雷·伯曼領(lǐng)略多元文化共處的魅力；在洛陽，奧雷·伯曼探訪老子的足跡。他一路向東，踏入華夏腹地。在這段旅途中，中國的歷史和當下都如此鮮活，交織成錦，生生不息。

“在中國，我追溯了佛教逾千年的傳播足跡，體會到追求啟迪和內(nèi)心平靜的理念，隨后進入了道教和儒家思想的核心地帶。”奧雷·伯曼認為，這些價值體系雖在靈感來源上各有不同，但它們在強調(diào)社會和諧的追求上卻有著相似之處——都是通過時間的積累和不懈努力來實現(xiàn)的。

站在丹陽的稻田旁，奧雷·伯曼對中文“和”字有了新的領(lǐng)悟：“和”字由象征稻米的“禾”，以及象征人的需求和消費的“口”組成。稻米與人相結(jié)合，共同孕育出社會與文明。反之，一個完整的文明體系也離不開人與糧食的相互依存。

有了這樣的理解，中文的“和平”更顯意味深長。“‘和’是和諧與協(xié)調(diào)的象征。‘平’是人與人之間，自身與他者之間的平衡。”奧雷·伯曼說：“這是一種努力，是一種創(chuàng)造，是一種持續(xù)不斷的工作。創(chuàng)造和平需要智慧和謙遜，需要艱苦的付出。”

奧雷·伯曼出生于阿默斯福特——一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中飽經(jīng)戰(zhàn)火洗禮的荷蘭城市，這讓他自幼就對和平格外珍惜。漫長的旅程也讓他認識到，和平不僅僅是通往進步的道路，更是生存的基石，“要想取得和平，東方與西方之間、國家與國家之間、人與人之間都需要保持對話。”

在奧雷·伯曼看來，坐下來一起喝杯茶，可算是一場“小小的和平行動”：“如果人們向彼此分享自己的時間，進行對話，他們就能更好地理解對方；但當人們不再分享，而是互相指責，卻對事實一無所知，就更難保持和平了。”

歷經(jīng)5個多月的“萬里走單騎”，奧雷·伯曼終于抵達了終點。然而，他的“對話”仍未結(jié)束。

奧雷·伯曼抵達萬里東行的終點城市——上海?！?受訪者供圖)

在浦東新區(qū)的碧云美術(shù)館，以這趟旅程為主題的展覽“東游記”(Journey to the East)正在展出。展廳正中央，擺放著奧雷·伯曼的“親密伙伴”——那輛伴他騎行萬里的自行車；展廳四周，環(huán)繞著不計其數(shù)的旅途照片。

“我嘗遍了沿途的美食，感受過冬日歐洲的寒冷和夏日中國的炎熱，才抵達這里，和你們展開這場對話。”展廳外，奧雷·伯曼身著騎行服，正坐在一張白色椅子上娓娓道來。

“如果我只是跳上飛機，來上?；◣滋鞎r間做個項目，”奧雷·伯曼頓了頓：“那么這場對話將永遠不會發(fā)生。”(完)

受訪者簡介：

奧雷·伯曼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，講述“萬里走單騎”的感受。周孫榆 攝

奧雷·伯曼(Ole Bouman)，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(guī)劃學院教授，曾任《Volume》雜志主編，荷蘭建筑學會館長。他曾參與策劃第三屆歐洲宣言展，以及深圳、圣保羅與威尼斯建筑雙年展的國家館，并擔綱第五屆深港城市/建筑雙城雙年展創(chuàng)意總監(jiān)。奧雷·伯曼獨著、合著作品有《建筑中的不可見》《無所不在的中國》《責任建筑》《設計互聯(lián)：成為創(chuàng)新聚合力平臺》等，曾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與香港大學講授建筑與設計課程。